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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璞與遊仙詩的不解之緣 作者連鎮標,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 〔內容提要〕 郭璞為兩晉之交的方術大師、堪輿家,又是著名的詩人、賦家。其詩被稱“中興第一”,詞賦為“中興之冠”,在中古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位置。然而,長期以來學術界鮮有人對郭璞《遊仙詩》的創作動因做全面、深入的剖析,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郭璞《遊仙詩》的認識,從而也影響了對郭璞其人的認識。本文在鑽研郭璞著作的基礎上,結合史書所載郭璞的行狀,深入發掘郭璞創作《遊仙詩》的諸種原因(主要是:特殊的社會處境∼長期受壓抑,特殊的思想文化修養∼儒道雙修,特殊的個人愛好∼對神話情有獨衷),庶許為郭璞《遊仙詩》研究填補一項空白。 〔本文〕 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一個與“遊仙詩”這種詩歌體裁緊緊聯在一起的名字,這就是郭璞。遊仙詩源遠流長。根據現存的文獻來看,遊仙詩作為一種新興的詩歌樣式,源於漢代以前的詩賦,經過漢、魏、西晉諸階段的發展,到了東晉,蔚為大觀。其技巧之嫻熟,境界之幽美,意蘊之深邃,令後世文人望洋興嘆,高山仰止。 而發展遊仙詩之最有力者,莫過於郭璞。在中國詩歌史上,郭璞是第一個全力創作遊仙詩的詩人。在他之前,創作遊仙詩的人雖多,但不過是興之所至,偶一為之,並不把它作為抒情述志的主要形式。而郭璞卻情有獨衷,以“遊仙詩”來命題自己的大多數詩作,借“遊仙”來傾吐自己的情懷。其創作的《遊仙詩》,數量之多,質量之上乘,為他之前的文人所無法企及。在遊仙詩王國中,郭璞詩似乎成了不可逾越的頂峰。稍後於郭璞的南朝梁蕭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故他編纂《文選》時,特地在“詩乙”下為“遊仙詩”辟 一類別,且衹收入何敬宗(何劭)ヾ一首、郭景純(郭璞)七首。 那末,郭璞何以如此青睞遊仙詩這一詩歌樣式,並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呢? 這是郭璞特殊的社會處境、特殊的思想文化修養及其特殊的個人愛好使然。 郭璞生於晉武帝司馬炎咸寧二年(西元276年),卒於晉明帝司馬紹太寧二年(西元324年)。郭璞出身非豪門。其父郭瑗在西晉時初任尚書杜預的都令史。據段熙仲先生考證,都令史有如後代的書吏,在官府中擔任抄寫、起草檔之類的冗務。在劉宋朝,都令史官價不過七品,俸祿不及四百石,位在郎下。郭瑗的出身可以說是低賤的門客。ゝ而兩晉社會承襲了曹魏九品官人制,取士用人,重門閥,重出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ゞ,“世冑躡高位,英俊沉下僚”々,在政治、經濟以至文化方面確保了高級士族世代不易之特權。貧寒出身的人在政治上根本沒有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寒門與世族之間永遠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兩晉歷代統治者誰都不想去填平它。這就註定了郭璞一輩子不可能獲得高官顯職。針對這種不合理的社會現象,有個叫陳郡的有識文人挺身而出,痛加鞭撻。他在給王導的信中說:“中華所以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後實事,浮競驅馳,互相貢薦,言重者先顯,言輕者後敘,遂相波扇乃至淩遲;加有莊老之俗傾惑朝廷,養望者為弘雅,政事者為俗人,王職不恤,法物墜喪。夫欲制遠,先由近始,故出其言善,千里應之。今宜改張,明賞信罰,拔卓茂於密縣,顯朱邑於桐鄉,在後大業可舉,中興可冀耳。”ぁ但王導不予理睬,晉元帝亦不聽其勸告。由於陳郡“數有奏議”,加上其出身“孤寒”,“朝士多惡之”,結果被逐出王府,去做譙郡太守。晉元帝是“中興”皇帝,王導是位頗有政治遠見和治國才能的丞相,他們不是不知道西晉門閥制度的弊端,但為了維繫脆弱的江左小王朝,他們必須依賴南渡四大士族(王、謝、桓、庾)以及南方諸大士族(如顧榮、賀循、紀瞻等)的支持,必須讓這些高級士族分享政權。而郭璞雖千里迢迢來投靠東晉王朝,但因他不屬於南渡的四大士族之列,故不得朝廷重用。最能說明這問題的一件事,是晉明帝司馬紹在東宮時(即做太子時),與溫嶠、庾亮並有布衣之好,郭璞亦以才華卓異見重,埒於溫、庾二人都被擢昇,先後執掌朝政,而郭璞卻被冷落一旁,屈居下僚。司馬紹何以不重用郭璞呢?《晉書》作者認為這是郭璞自身的原因:“性輕易,不修威儀,嗜酒好色,時或過度。”あ從古到今都有人持這種看法。但筆者認為,主要的原因並不在於郭璞的行為失檢點。眾所迴知,魏末兩晉社會玄風大熾,所謂名士文人,大都反對儒家的傳統道德和禮教,一味追求任誕曠放的生活。東晉著名道士葛洪對此作了生動而真實的敘述: (名士)蓬髮亂鬢,橫挾不帶,或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類味之遊,莫切切進德,誾誾修業,攻過弼違,講道精義。其相見也,不復敘離闊,問安否。賓則入門而呼奴,主則望客而喚狗,其或不爾,不成親至,而棄之不與為黨。及好會,則狐蹲牛飲,爭食競割,掣撥淼摺,無復廉恥。以同此者為泰,以不爾者為劣,終日無及義之言,徹底無箴規之益。誣引老莊,貴於率任,大行不顧細禮,至人不拘檢括,嘯傲縱逸,謂之體道。嗚呼!惜乎!豈不哀哉!ぃ 即使在達官貴人中,亦不乏此種人。其放蕩狂妄的程度,與郭璞相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仕途。最明顯的事實有二:其一,周顗襲文職,為東晉尚書左僕射,後因反對王敦篡晉而被殺。像周顗這樣的晉王朝的重臣、忠臣,其私生活之下作,令人惡心。《世說新語•任誕篇》載:有人譏周僕謝(周顗)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周曰:“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劉孝標注引鄧粲《晉紀》曰:“王導與周顗及朝士,諧尚書紀瞻觀伎。瞻有愛妾,能為新聲。顗於眾中欲通其妾,露其醜穢,顏無怍色。有司奏免顗官,詔特原之。”但東晉最高統治者卻原諒了他,不予追究。其二,號稱“八達”的謝鯤、胡毋輔之、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其日常行徑無異於禽獸。《晉書•光逸傳》載: (光逸)初至,屬(胡毋)畏之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髮裸袒,閉室酣飲,已累日。逸將排戶入,守者不聽,逸便於戶外脫衣,露頭於狗竇中,窺之而大叫。輔之驚曰:“他人決不能爾,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與飲,不捨晝夜,時人謂之八達。 《世說新語•德行篇》亦曰: 王平子い、胡毋彥國ぅ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 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曰: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髮,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 《晉書•謝鯤傳》載: 鄰家高氏女有美色,鯤嘗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時人為之語曰: “任達不已,幼輿(謝鯤字)折齒。”鯤聞之,傲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 就是這“八達”,多為東晉王朝所器重,封侯賜爵者大有人在。阮瞻為太子舍人;謝鯤生為豫章太守,死後謚號太常;阮放生為吏部郎、交州刺史,死後追贈廷尉;桓彝更是大紅大紫之人,先被晉元帝召為中書郎、尚書吏部郎,後被晉明帝辟 為散騎常侍,以功封萬寧縣男、丹陽尹、宣城內吏,死後追贈廷尉。 上述事實足以證明,行為放浪不羈,乃晉代上層社會的一種時尚,它得到了最高統治者的縱容和默認。因而《晉書》本傳所稱郭璞的“嗜酒好色”,也決非是其仕途偃蹇的根本原因。其根本原因乃是東晉皇帝的重門閥、重出身。東晉王朝是草創於江左的新政權,面臨著權力的再分配。南北諸大士族都覬覦著為數不多的顯要官職,這就產生了“僧多粥少”的問題。晉元帝、晉明帝尚且無法滿足他們的慾望,以致叛亂迭起,哪裡會想到出身於寒門庶族的郭璞呢? 此外,郭璞之所以終其生無法躋身於重臣之列,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統治者眼中,他乃一介方術之士,屬社會末流,不能登高堂殿宇。郭璞在治學門徑上既接受儒家傳統,又承襲漢儒董仲舒陰陽災異學說,祖尚焦贛、京房《易》象數學,兼綜方術,精於卜筮,洞曉堪輿,成為儒術、方術、堪輿術融為一身的大家。但其社會地位卻遠不如其先師鼻祖。在漢代,董仲舒為今文經學大師,一代大儒,漢武帝奉若神明;京房因占術精湛,曾一度博得漢元帝的寵幸,出入宮廷,品評權貴,躊躇滿志,世人亦競相學習京氏《易》象數學。但自魏始,由於失去統治階級的支持,儒學呈現著極度衰微無力的狀態。儒家的社會地位一落千丈。作為從儒學衍生出來的方士,更為世人所不屑(漢末曹操還曾一度把各地的方士術者拘禁在京都,以防其作亂)。而郭璞立身行事,往往以方士面目出現。“璞消災轉福,扶厄擇勝,時人緘言京(房)、管(輅)不及”う這與世人心目中的儒家形像大相徑庭。如此之人,即使對於打著尊儒旗幟、企圖恢復儒學正統地位的東晉統治者來說,亦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充其量衹能讓他當一名臨事卜問吉凶的術者,而絕不能讓他參與管理國家大事,否則有損朝廷聲譽。故終其生不過是王敦府下的一名幕僚。這跟漢武帝把大學問家東方朔視為插科打諢、消愁解悶的俳優,何其相似乃爾! 上述諸種情況,決定了郭璞在仕途上不可能飛黃騰達。這對素懷濟世大志的郭璞來說,無疑是沉重的打擊。他痛苦憤懣,卻又無可奈何。晉元帝是他的相知、同年人;晉明帝與他有布衣之好;先後執政的王導、溫嶠、庾亮,又是他的老上司、摯友。礙於情面,他沒有勇氣同這夥統治者直接抗爭(即使抗爭了,也是無濟於事,因為統治者要維護的是門閥制度,而不是私人交情)。但心中憤懣則是必須通過某種渠道洩露出去的,於是他仿傚先人,遠至屈原《離騷》、《遠遊》,漢之樂府,近至魏之三曹(曹操、曹丕、曹植),阮籍《詠懷詩》,左思《詠史詩》,創作了大量《遊仙詩》,以更隱晦曲折的手法表達了自己的坎壈之懷。也正因為自己同東晉統治者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故其《遊仙詩》反抗封建王朝之程度不如阮籍之激烈,思想也不如左思之進步。 如果說個人仕途的偃蹇是促使郭璞創作遊仙詩的內在原因,那末社會環境的險惡則是導致其創作遊仙詩的外部動力。上述已提及,郭璞生於晉武帝司馬炎咸寧二年,四年之後,中國重新統一,接著是十年的“小康”局面(太康元年迄太康十年)。少年的郭璞生活是安定的,無憂無慮。他十五歲時,司馬氏皇室發生了內訌,開始了“八王之亂”。二十五歲時,司馬倫掌握了政權,殺重臣張華、裴頠以及著名文人潘嶽,次年篡位。氐人李特不堪晉王朝的重壓和盤剝,率領流民在四川綿竹起義。匈奴左賢王劉淵及羯族首領石勒蠢蠢欲動,叛亂在即。有識之士見國勢岌岌可危,為全身避禍計,或辭官去職(如張翰思鱸魚味美而辭官歸鄉),或避地山林(如葛洪遯入羅浮山煉丹)。郭璞家在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離劉淵的大本營平陽(今山西臨汾)不遠,具有高度政治敏感的郭璞不能不感受到戰爭的威脅。他預知“黔黎將湮於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ぇ,但作為寒門細戶,他無力回天。郭璞在政治上既沒有喚起民眾抵禦異族入侵的號召力,在經濟上也沒有力量招兵買馬築堡自衛,為保全身家計,他衹得“潛結姻昵及交遊數十家”避地東南。一路上“觀屋落之 NE3C4 殘,顧徂見乎丘棗。嗟城池之不固,何人物之希少”え,“雄戟列於廊技,戎馬鳴乎講柱”ぉ,一派兵燹景象,多愁善感的郭璞不禁哀嘆欷歔。在這期間,匈奴劉淵在離石起兵,建國號漢,其勢發展迅猛,陷晉陽、平陽,直逼洛陽。如此一來,在神州大地,同時進行著幾種戰爭:司馬氏集團爭權奪利的內訌,匈奴野心家的攻城掠地,農民戰爭。正如郭璞在《答賈九州愁詩》中所說:“顧瞻中宇,一朝分崩。天網既紊,浮鯢橫騰。遠首北眷,邈哉華恆。……亂離方焮,憂虞匪歇。”郭璞雖對國家前途憂心忡忡,但對在江左建立的東晉新王朝,仍寄予收復失土、振興晉室的厚望。他在《與王使君詩》中希望王導佐助晉元帝完成統一大業,並積極為之出謀劃策:“懷遠以文,濟難以略。光寶嶽謨,折衝帷幙。凋華振彩,墜景增灼。穆其德風,休聲有邈。方恢神邑,天衢再廓。”他不遺餘力為東晉新王朝唱頌歌。先是著《江賦》,述長江之美,“其辭甚偉,為世所稱”お,極大地激發了群臣庶民戮力晉室的愛國熱忱;後復作《南郊賦》,盛讚東晉王朝的開國大典,為晉元帝司馬睿登臺塗脂抹粉。但晉元帝乃平庸之主,王導乃胸無大志的守成之相。上層統治者一味貪圖享樂,並不把收復失土放在心上,反而排擠、打擊主張北伐的愛國將領祖逖、劉琨,對人民橫征暴斂,濫施刑罰,加上太興初年江南災荒頻仍,百姓流離,國用匱乏,致使東晉新朝沒有一點中興氣象。為國家利益計,郭璞利用各種可能利用的機會,不斷上書晉元帝,請求省刑減賦,實行大赦,驅逐姦人,以正視聽。但晉元帝置若罔聞,我行我素。郭璞感到徹底失望了。他清醒地意識到,江左衹是表面的安靜,一場內亂正在醞釀之中。自己位卑言輕,無補於世,卻又被野心家王敦征為幕僚,捲入了東晉內部權力鬥爭的漩渦而無法擺脫,真是進退維穀,左右為難。這時的郭璞陷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中。他感到極端的失落,社會現實佈滿荊棘,無路可走,結果產生了對超現實的神仙世界(或隱遯勝地)的追求,以讓心靈有所寄託。正是為了滿足這種心理需要,郭璞採用了“遊仙”這種詩歌題材來描繪神仙世界(或隱遯勝地),以此展現自己的理想社會,表達自己的抱負,洩露自己對東晉社會現實的不滿和憤慨。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這樣說,郭璞的遊仙詩是其進退兩難的社會客觀環境,同企求擺脫世網、爭取自由超脫的主觀願望之間的矛盾衝突的藝術產物。“人窮而詩工”,我們還可以這樣說,此時處境窘困的郭璞具有最佳的創作心態,最富有藝術情思,最容易進入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王國、神仙世界,因而最有可能創作出飽含激情、富於藝術魅力的不朽詩篇。故筆者以為,郭璞的那些遊仙詩主要寫作時間,當在東晉初年,即晉元帝執政期間及晉明帝太寧年間。 或許有人會問,同樣是抒發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同樣是採用隱晦曲折的藝術表現手法,為什麼阮籍以“詠懷”命題か,左思以“詠史”命題,而郭璞卻取“遊仙”這一詩歌樣式?這是三者各異的思想文化涵養及愛好使然。阮籍稱“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が。《書》即《尚書》,《詩》即《詩經》。《書》《詩》並舉,代指儒家經典。是說阮籍從小喜愛儒家經籍,接受的是儒家文化傳統。《晉書》本傳說:(阮籍)博覽群籍,尤好莊老。”是說阮籍知識廣泛,涉獵各種領域,尤其愛好《莊子》和《老子》道家典籍。如此說來,阮籍一身兩任焉:既是儒家,又是道家。但從阮籍的立身處事來看,他的思想似乎經歷了從儒家到皈依道家的演變。由於社會的險惡,他放棄了儒家的“濟世志”,轉而步莊老之後塵,遺落世事,縱酒酣昏。如果我們再作深層分析,不難發現阮籍的思想主流仍是儒家,其隱遯避世的種種手段(主要是酣飲)衹是免禍存身的權宜之計,是不得已而為之。且看阮籍教訓兒子的一段話就很清楚: (阮籍)子渾,字長成,有文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き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太康中,為太子庶子。ぎ 這最清楚不過地說明阮籍內心並不讚成自己任誕曠放的行徑,他不過藉此以反對“俗儒”(即以司馬氏集團為代表的偽君子)所提倡的“禮教”。這正如魯迅所說:“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く。內心思想與實際行動之間的反差如此之大,而要把這二者統一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所承受的痛苦是難以想像的;而要把這二者“融洽”地形諸詩篇,亦非易事。詩言志,阮籍作詩“志在刺譏”,發泄對現實社會的不滿,但又恐因之招來殺身之禍,故多用隱晦的象徵的語句,並給自己的八十餘首詩冠以一個總名稱:詠懷詩,這無異於塗上一層保護色,意即我抒自家情懷,不幹典午政事。正如顏延年所說:“嗣宗ぐ身仕亂朝,常恐羅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け,鍾嶸所說:“厥旨淵放,歸趣難求。”げ左思是典型的儒家知識分子形象。他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在他身上幾乎見不到玄學的色彩),建功立業之心極為強烈。後雖因門閥制度作梗,官止於秘書郎,“立功”無緣,退而“立言”,專思著述,思想上亦經歷了由積極到消極的過程,但傲氣不減,高潔之志未損,沒有一點失意文人嘆老嗟卑之悲哀。儒家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立身原則,在左思身上得到圓滿的體現。由於左思嫻熟歷史典故,仰慕古之高人(如魯仲連、段希木、揚雄)的立身處事,故給自己的一組詩命名為《詠史詩》。這組詩題目雖叫做“詠史”,卻並非專詠古人古事,“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こ。詠史與詠懷水乳交融,互為表裡。“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ご。詠史詩到了左思手裡為之一變,成了抒懷抱、砭時弊的現實性、批判性很強的詩篇。故鍾嶸評其《詠史詩》“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さ,可謂中鵠之言。 相較之下,郭璞是東晉學識最淵博,興趣最廣泛的“雋上之才”,不愧為“中興第一”ざ。在思想文化修養方面,郭璞儒道雙修,不僅精通儒家經典,而且對道家經典也瞭若指掌。在魏晉時代,儒家式微,玄學勃興,老莊之學披靡天下。士人以研莊、注莊為事業,名士以談玄而成名。史乘稱揚某士人的學問,也總以“精《老》《莊》,通《周易》”為美辭。筆者認為,這是時代風尚使然,帶有強制性,並非人人都嗜好老莊。如阮籍由儒入道並非自願,是為全身保命計,其任誕曠放的行徑不過是惑人的幌子,其骨子裹仍是儒家思想。郭璞則不然,由於家庭環境的燻陶和個人獨特的稟賦じ,他“好經術”,對儒、道二家學說都有天然之愛好,且都信之篤,鑽之深,付諸實踐,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す,這在士林中是極為罕見的。除此之外,郭璞還少得秘傳,“妙於陰陽算曆”,精於堪輿術,被歷代奉為術數大師、堪輿之祖。ず當時上流社會因之鄙棄他,但郭璞卻無悔無怨,樂此不疲,終其生一直以卜筮為手段,藉“明災異”為由,規諷皇帝改革弊政,激勵賢臣奮起衛國,勸諫叛將懸崖勒馬。而這一切都是假託神祗的名義進行的。因為在時人看來,神祗的威力是至高無上的,其旨意是不可違逆的。此外,《晉書》本傳還記載了郭璞種種“高明”的法術,尤其是他在廁上“裸身被髮,銜刀設醊”的表現せ,似乎可以把他看成是道教中人。因為魏晉道教盛行,而術數是道教道術中十分重要的內容。俗話說:“道無術不行”,道教在很大程度上是憑法術來擴大其影響的。然而從現存資料我們還查不出郭璞正式受度入道的記載,故還不能斷定其為道教徒ぜ。但他與道教徒的關係極為密切,則是肯定的。そ郭璞對道教的理論與方術,亦有較深的瞭解,他本人甚至被後來的淨明道奉為“淨明法師”ぞ。 必須指出,在思想文化方面,郭璞雖是儒道雙修,但其思想主流仍應是儒家。這從他給晉元帝、晉明帝的一系列奏疏及其詩賦中看得很清楚。“上念國政,下悲小己”,憂國憂民,盼望天下統一,始終是郭璞夢牽魂繞的主題。特別是當軍閥王敦即將發動叛亂時,郭璞冒險諫諍,慷慨捐身,集中體現了儒家重義輕生的節操和“威武不能屈”的崇高氣慨。有人認為,郭璞是在統治階級的內部鬥爭犧牲,成為晉室的忠臣,不能如與他齊名的劉越石(劉琨),留在敵後,力圖恢復,為民族的自由而死,是可以惋惜的。筆者不同意此種看法。誠然,郭璞是在東晉司馬氏政權與豪門王氏的鬥爭中獻出自己的生命,其動機是為了維護東晉王朝的利益,但客觀上也是維護江左半壁河山的完整,有了江左作根據地,才有可能收復失土,完成統一大業。如果東晉王朝內亂不已,勢必給外族野心家南侵提供機會,這不啻是永嘉之亂後的又一場民族災難。故郭璞此舉於國於民是有貢獻的,我們不能僅以“晉室忠臣”目之。他與劉琨,一南一北,一文一武,都是為民族利益而死,我們不能厚此薄彼。至於道家的高蹈遺世的主張和道士隱遯山林的逍遙生活,郭璞心嚮往之。尤其是在其仕途偃蹇時,他何嘗不考慮激流勇退,散髮裸足,棲息於深山幽壑呢?道教徒的服丹輕舉,郭璞亦何曾不想嘗試一番?儒、道兩種思想始終在郭璞頭腦中激烈鬥爭著,無法得到調和。思有為,卻被門閥制度所阻;欲隱遯,又恐負平生志向。欲仕不能,欲隱不忍,使其痛苦萬分。這亦是郭璞悲劇命運之所在(從某種角度上說,郭璞這種欲仕無門、欲隱不甘的窘況,亦是封建社會裹廣大知識分子的共同境遇)。而郭璞的以身殉難,表明儒家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思想最終佔據了主導地位。有人根據郭璞的詩文中流露出來的道家思想就判定他為純粹的道家,因為郭璞平生好卜筮就目之為地道的方士術者,這種看法未免失之偏頗。誠然,在郭璞身上,道家思想和方士氣息是很濃厚的。但如果是十足道家的話,當野心家王敦行將叛逆時,他會像莊周、老萊子偕妻避禍全身於荒山僻林,而絕不會冒死勸諫,以至丟了腦袋;如果是道地的方士術者的話,勢必憑藉其法術故弄玄虛,迎合君主、權臣,博取其歡心,以求高官厚祿,如漢代欒大之流,而絕不會像他那樣借占卜的結果去觸權貴的黴頭,做賠進性命的虧本生意。也有人(如東晉道士葛洪)因為郭璞料事如神,法術高明,占筮靈驗,就視之為神仙た,這更為荒謬可笑。誠然,郭璞嗜好卜筮,有濃厚的神仙思想,這亦是他以“遊仙”為題材來抒情述志的主要原因;但是《晉書》本傳所載郭璞諸多高明的法術,如救活趙固良馬等,據曹道衡先生考證,純屬子虛烏有之事;至於其占卜“靈驗”,亦並非來自神佑,而是依靠其卓越的政治遠見和豐富的社會生活經驗作出的正確判斷。正如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指出的:“郭璞非常博學,識見比那些清談家高出無數倍。”だ是博學方能識見高,方能料事如神。 尤值得一提的是,出自搜奇好異之癖ち,郭璞對神話傳說有著特殊的愛好,把古代神話志怪著作視為至寶,潛心鑽研,為開拓、發展中國神話學作出了巨大貢獻,被後人奉為中國神話學的開山鼻祖。他曾花費大量時間、精力,為《楚辭》、《山海經》、《穆天子傳》等著作做注ぢ。對它們所記載的神怪及神話傳說,郭璞認為有其真實性和合理性。他在《注〈山海經〉敘》中說: 世之覽《山海經》者,皆以其閎誕迂誇,多奇怪俶儻之言,莫不疑焉。嘗試論之曰:莊生有云:“人之所知,莫若其所不知”,吾於《山海經》見之矣。夫以宇宙之寥廓,群生之紛紜,陰陽之煦蒸,萬殊之區分,精氣渾淆,自相濆薄,遊魂靈怪,觸象而構,流形於山川,麗狀於木石者,惡可勝言乎?然而總其所以乖,鼓之於一響;成其所以變,混之於一象。世之所謂異,未知其所以異;世之所謂不異,未知其所以不異。何者?物不自異,待我而後異,異果在我,非物異也。故胡人見布而疑黂,越人見罽而駭毳。夫玩所習見而奇所希聞,此人情之常蔽也。今略舉可以明之者:陽火出於冰水,陰鼠生於炎山,而俗之論者,莫之或怪;及談《山海經》所載,而咸怪之: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不怪所可怪,則幾於無怪矣;怪所不可怪,則未始有可怪也。 郭璞在這裡為《山海經》所記的怪異的真實性辯護,有其高明之處。誠然,寥廓之宇宙,對於人類來說,任何時候都存在著諸多未被認識的領域,正如郭璞所說:“人之所知,莫若其所不知”。而人又往往“玩其習見”,對自己經驗以外的事物感到“奇”。故郭璞云:“物不自異,待我而後異,異果在我,非物異也”,認為“異”不在於物,而是人本身由於受其認識能力的限制、暫時無法揭示事物本質而產生的主觀感覺。應當說,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但郭璞畢竟是封建時代的士大夫,而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山海經》所載之神話傳說亦往往信以為真,並在注釋中加以闡發、辯護。這反映了其認識能力上的局限性。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其書有出於文人者,有出於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 郭璞自然不能超脫他所處的時代,這亦是其神仙思想產生的歷史根源。“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郭璞賴以進行辯護的理論基礎,乃是對人們認識相對性和對於寥廓宇宙、紛紜群生具有超越於人們認識之外的極端廣大性的承認,並且在他的辯護之中又正是有著一種‘追求對更大範圍的自然進行認識的合理的願望’。正是這種承認和願望,是人們一步步擴大對未知領域的認識的前提。”っ這是對郭璞自然觀的鞭辟 入時的分析。 郭璞如是自然觀,必然導致其神仙思想呈錯綜複雜的變化。一面是對人們認識相對性的承認,誘發其對於神仙世界的企慕,對於道教道家養生之道的信仰,從而他的遊仙詩中對隱遯山林和服藥長生也就表現了真誠的熱忱、由衷的讚美,而這正是歷代論者所稱“列仙之趣”的主要內容;另一面是追求對更大範圍的自然進行認識的強烈願望,驅使著他面對現實進行更深入的探索,從而動搖了其根深蒂固的神仙信仰,消釋了其長生之夢,所以他的遊仙詩中對於時光流逝、人生短促、壯志難酬也就流露出其“憂生之嗟”和“憤世之嘆”,而這恰恰是歷代論者所謂“坎壈詠懷”的核心內容。正是由於郭璞把表現“列仙之趣”與“坎壈之懷”的兩種內容都集中在其遊仙詩中,發揚光大了曹魏時代遊仙詩的傳統,故其遊仙詩“拔文秀於叢薈”,振響兩晉。 總而言之,郭璞之所以與“遊仙詩”這種詩歌樣式結下不解之緣,除了其特定的社會處境、個人坎壈際遇之外,更有其特殊的思想文化修養、愛好及其信仰的根源,尤其是後者,過去無人提及或語焉不詳,故筆者在此詳加論述,並就教於大方之家。 (本文承蒙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曹道衡、上海復旦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蔣凡、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古籍研究所所長穆克宏、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鍾陵審閱,值此表示謝意。) 注 釋: ヾ何劭(?∼301年),字敬祖(一字敬宗),陳國陽夏人。博學多聞,善屬篇章。晉武帝時,為散騎常侍;晉惠帝即位,遷尚書左僕射。卒謚康。《隋書•經籍志》著錄有文集1卷。 ゝ參見段熙仲《浪漫主義詩人與語言學者郭璞》,《南京師範學院學報》1962年第2期。 ゞ《晉書•劉毅傳》。 々左思《詠史詩》。 ぁ《晉書•陳頵傳》。 あ《晉書•郭璞傳》。 ぃ《抱樸子•疾謬卷》。 い王平子,即王澄。王澄,字平子。 ぅ胡毋彥國,即胡毋輔之。胡毋輔之,字彥國。 う《世說新語•術數篇》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 ぇ《晉書•郭璞傳》。 え郭璞《流寓賦》。 ぉ郭璞《登百尺樓賦》。 お《晉書•郭璞傳》。 か阮籍《詠懷詩》中有相當部分為遊仙詩,但不是主體。 が阮籍《詠懷詩》。 き阮籍之侄阮咸,字仲容。 ぎ《晉書•阮籍傳》。 く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魯迅全集•而已集》第51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ぐ阮籍字嗣宗。 け《文選》顏延年、沈約等注,《文選》第3冊第106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げ鍾嶸《詩品》卷上。 こ張玉谷《古詩賞析》。 ご何焯《義門讀書記》。 さ鍾嶸《詩品》卷上。 ざ郭璞不僅是東晉著名的文學家,而且是東晉著名的語言學家、神話學家,在多種知 識領域裹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し《晉書》本傳載:“(郭璞)父瑗,尚書都令史。時尚書杜預有所增損,瑗多駁正之,以公方著稱。” じ郭璞出生後,其父郭瑗由尚書都令史而擢昇為建平太守,官至五品,祿至三千石。家庭的社會政治地位的上昇,這就必然要求郭璞接受其時官方規定的儒家經典修養,同時郭瑗的敢於駁正上司,以公方著稱,又顯然是個典型的正直的儒家知識分子。父輩的言傳身教,對郭璞儒家思想的形成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此外,隨著家庭經濟條件的改善,天性好獵奇搜異的郭璞必定經常外出遊覽。山川原野的博大、秀麗、奇異,開闊了其眼界,拓寬了其知識面,誘發了其豐富的想像力乃至於幻想,滋養了其浪漫氣息,從而對神話傳說和宣揚超脫現實的道家學說由衷地喜愛。 す郭璞對儒家經典所作的貢獻,主要有:一、為《爾雅》做注,此書已成了儒家經典《十三經注疏》之一種;二、撰《毛詩拾遺》;三、撰《夏小正注》;四、以“周易》為指導思想,結合自己的卜筮經驗,作《周易洞林》、《周易新林》以及《卜韻》。對道家學說所作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一、為道家典籍《山海經》、《穆天子傳》作注;二、在其詩賦疏表及各種注本中,對道家理論予以闡發,擴大了道家學說在社會上的流傳和影響。尤值得一提的是,郭璞以死來勸諫王敦的叛逆,更是實踐儒家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壯舉。 ず《晉書》本傳載,郭璞少時,“有郭公者,客居河東,精於卜筮,璞從之受業。公以《青囊中書》九卷與之,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術,攘災轉禍,通致無方,雖京房、管輅不能過也”;此外還善於堪輿術,“璞嘗為人葬,帝微服往觀之,因問主人何以葬龍角,此法當滅族。主人曰;‘郭璞雲此葬龍耳,不出三年當致天子也。’帝曰:‘出天子邪?’答曰:‘能致天子問耳。’帝甚異之。”據說,郭璞還撰有《葬經》、《玉照定真經》,其真偽不可考。 せ《晉書》本傳載:“璞素與桓彝善,彝每造之,或值璞在婦間,便入。璞曰:‘卿來,他處自可徑前,但不可廁上相尋耳。必客主有殃。’彝後因醉詣璞,正逢在廁,掩而觀之,見璞裸身被髮,銜刀設醊。璞見彝,撫心大驚曰:‘吾每屬卿勿來,反更如是!非但禍吾,卿亦不免矣。天實為之,將以誰咎!’璞終嬰王敦之禍,彝亦死蘇峻之難。” ぜ有的學者認為郭璞是道教徒,似證據不足。 そ據詹石窗考證,郭璞與上清道派世家許邁交誼甚厚,曾勸許邁學“昇遐之道”。郭璞過江後,引他為參軍的宣城太守殷祐一向深信道術。與郭璞過往甚密的著作郎幹寶,其撰《搜神記》亦充滿了道教色彩。 ぞ關於郭璞與道教的關係,參見詹石窗《道教文學史》第88∼8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た東晉葛洪《神仙傳》為郭璞立傳,記載了郭璞的生平事跡,稱其得兵解之道,死後脫殼成仙,為水仙伯。另,《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云:有人見其(指郭璞)睡形變鼉,是鼉精也。 だ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二編)第410頁,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五年版。 ち《晉書》本傳稱“(璞)好古文奇字”,可見有搜奇好異之嗜好。 ぢ經筆者考證,郭璞注《山海經》,從西晉太康六年(西元285年)始,迄東晉大興四年(西元321年)止,即從其10歲到46歲,共用了37年時間。 っ王鍾陵《中國中古詩歌史》第484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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