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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偉民
內容提要
兩千餘年前成書的《老子》在當代社會還是頗有影響。僅以近年來的書報和影視作品為例，或隱或顯受到《老子》影響的不在少數。《老子》在當代最重要的作用，在於能幫助個人對付人生的常態的“挫折和失敗”。其次，《老子》思想有利於處理好人與人的關係。另外，在個人與社會、國與國關係上，《老子》的主張也有參考價值。《老子》思想之所以在當代還起作用，是因為其內含的對“道”的探索、辯證思維、“上善若水”價值取向具有“與時俱進”的品質。
正文
《老子》成書的確切年代至今不清楚，不過，離開現在兩千餘年是可以肯定的。兩千多年來，《老子》的思想或隱或顯，在當代影響如何？以筆者淺薄的眼光來看，還是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我們的思維和行動。當代社會生活中，《老子》的思想仍然富有生命力。從顯而易見的書籍出版來看，近年出版的有關《老子》的著作有幾十種，僅筆者獲贈的新書就有復旦大學出版社的汪湧豪解讀《老子一百句》、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方爾加撰《<道德經>意釋致用》以及與《老子》相關的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美]艾蘭著、張海晏譯《水之道與德之端》等。報刊上也有不少相關文章，如《南方週末》上劉軍寧專欄的《天堂茶話》，就是假借老子與孔子的對話，表達儒道兩家思想對當下社會現狀的看法。至於文學和影視作品之中，隱約蘊含著《老子》哲思的就更多了，當然，這于讀者的體會有關。試舉兩個近例：一是今年8月11日《文匯報.筆會》刊登的于堅先生所作《種樹小記》，其中說到“如果只有成為參天大樹才是人生唯一標準的話，那麼，那些在未來並沒有成為學校所期待的大樹的人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嗎？”筆者以為，其中有“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的意思。二是暑期中有一動畫電影《麥兜響噹噹》十分叫座，報紙上時有影評。有趣的是，一些評論在現代時尚的語言下，露出的是《老子》的思想，雖然，作者未必意識到。孫潔在《我愛你，麥兜》中寫到：“電影最大的亮點是麥兜的失敗，也許談不上失敗，那只是生命過程中無法繞過的低谷而已。”“這場比武，如果麥兜勝了，《麥兜》也就一敗塗地了。”“挫折和失敗是人生的常態，對於不黯世事的孩子是如此，對於自以為什麼都懂的大人們更是如此”。讀讀這樣的文字，是否是現代的白話文版《老子》？更有緒源的影評，題目為《<麥兜>裏的道》，直接高標出“道”來。他寫道“因為他（麥兜）已經知道了，最高層次的功夫就是堅持自己的‘道’。”“原來作者心中的‘道’，就是麥兜那永遠永遠不變的童心。”“他（麥兜）總是失敗，一直倒楣。但這只是短時間裏的衡量，只是茶杯裏見出的勝負，與麥仲肥那種以一千年一萬年為單位的考量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這樣的文字，確實說明，當代人還是需要借助《老子》的智慧來應對我們的生活。所以《老子一百句》的作者汪湧豪說“直覺得五千言中，有些話真的像是為今天的人所設。”
筆者以為，《老子》對當代最重要的影響，在於能幫助個人對付人生常態的“挫折和失敗”。當代人物質生活豐富多彩了，精神生活未必同步提升。上文中孫潔的話“挫折和失敗是人生的常態”，可謂一語中的。社會再發展，“挫折和失敗”還是人生的常態，不管是強者還是弱者、富人還是窮人。所謂“不如意事十八九”，古人早就總結過了。臺灣漫畫家朱德庸說得更徹底：“我覺得人充滿了各種困境。困境不是只限於那些狀況不好的人，我認為困境會困到所有的人。你不管有錢的沒錢的，幸福的不幸福的，擁有的失去的，其實只要你在這世界上，就有各種困境在等著你。而且這還無關選擇，有些人覺得，我選擇了這條路使我碰到了困境，如果當初我選擇了另一條路，我是不是就沒事了。其實你選擇了另一條路也會碰到另外一條的困境。我覺得困境就像人的生命一樣。”這種情況下，《老子》就能給我們以幫助。一是“禍兮福所伏”（58章）的辨證思維，鼓勵人們“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鄧小平的“三落三起”為大家所熟知。另外，三十年來經濟大潮中多少企業家在崛起後失敗，在失敗中再次奮起，成就了新事業。他們在失敗時是否想到過《老子》的話，我不清楚。但是支撐他們度過難關再次奮起的事實，昭示了“禍福相依”思維的正確。當然，這是少數有著堅強意志和執著毅力的人，並且碰上適當的機遇，才會成功。大部分人沒有這樣幸運，經過努力，還是不能復原。但是即使沒有成功，心中保持著“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的希望，也是對“挫折和失敗”的一帖良藥。二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12章）的不同凡俗的價值觀——上文關於麥兜的內容已經有所涉及——用來看待“挫折和失敗”便會有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易於把人從消極的心態中解放出來。一般人看人生的“挫折和失敗”是失，順利和成功是得；厭惡失，喜歡得也是人之常情。然而真像張中行先生常講的“得失之間難言也”，最典型的例子為“塞翁失馬”，這寓言為大家熟知並且認同。參觀蘇州甪直葉聖陶紀念館，就可以看到葉老書寫的一副對聯“得失塞翁馬；襟懷孺子牛”。有了這樣的價值觀，“挫折和失敗”便不在話下了。三是處下不爭的心態。《老子》讚賞水，第66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細細體味水之德，處下不爭，使人認識到自己處於低谷，卻正好能夠冷眼旁觀，冷靜分析，吸收他人的長處，以利於自己東山再起。學習體會到《老子》的辨證思維、不同凡俗的價值觀和處下不爭的心態，無疑有利於走出“挫折和失敗”的人生低谷，能夠滿足人們恢復常態和積極向上的心理需求。
其次，《老子》有利於處理好人與人的關係。當代社會科學昌明，技術發達，文化繁榮；但是社會價值多元，各種矛盾紛繁尖銳，根本原因在於利益的爭奪。《老子》主張不爭，多處提到，如“不上賢，使民不爭”（3章）“夫唯不爭，故無尤”（8章）“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22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73章）“聖人之道，為而不爭”（81章）等等。以上這些話的意思大約分為四層，一是不要推崇好名聲，那麼，老百姓“見素抱朴”（19章），安分守己，自然不爭。二是只有不爭，才能沒有禍患。這容易理解。三是只有不爭，才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在老子看來，人真正需要的是“清靜”這種境界，所以才說“清靜以為天下正”（45章）。“清靜”是能夠爭得來的嗎？四是結論，不爭是真理。有人解說，不爭是不與萬物、眾人爭；但是為了萬物、眾人，還是要爭。筆者以為，老子講的是絕對的不爭，因為在老子看來，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靠不住的，所有的爭，都是私心勃發。套用禪宗的話“開口便錯”，老子的本意也是“一爭便錯”。有人說，社會不公，醜惡橫行，難道不爭？《老子》的原意不在於此。他是從根本上做起，即還沒有產生不公和醜惡之前，就要求不爭，杜絕不公和醜惡產生的萌芽。一旦不公和醜惡產生了，估計老子的態度是順其自然，看它好花自謝。根據是，老子主張無為，一爭，即是有為；他又主張柔弱勝剛強，“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76章），不爭者柔弱，造成不公和醜惡者肯定強橫，所以也只能靜觀其變，等待“天網恢恢，疏而不漏”（73章）了。不爭的主張在當代市場經濟條件下，看起來消極迂腐，但是在弱者、競爭中的失敗者、競爭中勝利而倦怠者看來，恐怕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不過要說明的是，“不爭”就像“無為”一樣，並非什麼都不做，而是“有為有不為”，排除你的私心和欲念，順勢而為，做你應該做的而不問成敗得失。
在個人與社會的關係上，《老子》的著眼點在統治者身上，認為治國的最高原則是“無為而治”。他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聖人雲：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正，我無欲，人自樸。”（57章）又說“其政悶悶，其人醇醇；其政察察，其人缺缺。”（58章）“治大國若亨小鮮”（60章）等等。無非是強調兩條，一是統治者自己要品行清正，做出榜樣來，則老百姓自然受到教化，成為淳樸的好百姓。二是行政要“少折騰”，含有不多變和必須變時也要慢慢來、順其變化、小心操作的意思。2008年12月18日胡錦濤總書記在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大會上講話時用到了“不折騰”這個詞，引起了國內外媒體的熱議。這大約是《老子》在當代政治上還有影響的最好例證了。
在國與國關係上，《老子》主張“下”，即謙卑、謙讓；反對用兵，反對戰爭。他說“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如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此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61章）國與國應該互相尊重，大國對小國謙卑，能凝聚小國人心；小國對大國謙卑，能被善待；這樣各得其所，大國應當先“下”。矛盾的主要方面在大國。聯想到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場眾所周知的國際風波中，鄧小平審時度勢提出在國際上“韜光養晦”和“決不當頭”的重大決策，大家並不陌生，被譽為“在歷史轉折關頭過人的政治智慧”。筆者以為其中有著“大者宜為下”的含義。《老子》又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用之，恬淡為上，故不美。若美之，是樂煞人。夫樂煞者，不可得意於天下。”（31章）在老子看來，一切戰爭固然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別，但是戰爭總要死人，所以最好不要用兵。萬不得已，進行正義的戰爭，也不要美化它。否則，就是樂於殺人；而樂於殺人者，不可能得到天下。這與我們現在的外交政策的基調“和平與發展是當今世界的兩大主題、反對霸權主義”完全一致。人類文明越是發達，戰爭越能避免，和平越能長久保持。
限於學識和水準，以上所說《老子》在當代的影響和作用只是略舉幾方面，其實遠不至此。當然，《老子》也只是對當代有影響的傳統文化源頭之一，這是不必贅言的。
《老子》的處世的態度偏向于消極，王國維曾說:“老子離現實而論自然之大道，……老子以此‘道’對宇宙一切萬象之根本原理。故其思辨也，使一切之現象界皆為相對的矛盾之物而反持之。……故其倫理及政治思想皆為消極主義，慕太古敦樸之政，而任人性之自然，以恬淡而無為為善。”在當今提倡競爭為社會主流意識的時代，為什麼還能有影響和起作用？除了當代社會種種存在需要《老子》的智慧來校準之外（上文已有所提及）,
還有《老子》內含的符合當代需要的因素在，現再試為申論。王國維指出《老子》的主旨有二：提出了宇宙萬象的根本原理“道”的理論；運用辯證思維的方法。此外，筆者以為《老子》推崇“上善若水”價值，與前二者一樣，外表消極，內在有著“與時俱進”的品質。
道是根本規律。從兩千多年前到當代，人類一直在探索“道”。當今世界變化發展之快之大，在給人類帶來了巨大好處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問題。如何趨利避害，尋找符合自然的發展規律，在哲學層面上，《老子》的“道法自然”、“持而盈之，不若其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等等思想可以給我們啟發。用通俗的話來說，人類在物質文明大發展時，不要“為了嘴，跑斷腿”，在自以為強大，自以為看清了目標、向前猛衝的時候，要看看周圍環境，更要抬頭看看蒼天，像印第安人所說的那樣“讓你的靈魂跟上來”。溫家寶總理2007年9月4日在上海同濟大學演講中就講到“一個民族有一些關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一個民族只是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人。”他事後因而寫詩《仰望星空》。《老子》重精神、輕物質的思想，也與當代的時代精神相吻合。
古人今人的思維方式大致相去不遠，辯證思維至今還是常用。在中國思想史上，《老子》特別強調“相反相成”的道理，沒有對立的雙方，其中一方不能單獨存在，對立的雙方可以互相轉化。這種樸素的辯證法至今還在起作用，只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罷了。三十年來的改革開放，我們把以前視作計劃經濟對立面的洪水猛獸的市場經濟引進來了，取得了成功，形成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而世界金融危機一來，西方發達國家，都用政府調控的手段對經濟進行干預，西方媒體稱之為“社會主義”。姑且不論西方是否真是社會主義，我們這裏確確實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是《十六大報告》的正式提法。這種有趣的現象，正好說明沒有市場經濟，就無所謂計劃經濟，反之亦然；其中一種經濟形態走到一定的階段，就會向對方轉化。看來，《老子》的辯證法沒有過時。
上善若水的價值觀值得效法。《老子》第8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大約有兩層意思。善利萬物和處下不爭。善利萬物的要點之一，就是蘇東坡所說的“隨物賦形”，即水本身沒有形狀，隨萬物的形狀而形成水的形狀，如水注入標準化游泳池，水就是方的形狀；水注入盤和碗，水就是圓的形狀。從消極角度看，現狀怎樣，水就怎樣。現狀是在不斷變化的，人的思維和行動也應該隨之不斷變化。因此《老子》也是一個開放的體系，能夠容納所有的新思想、新事物，《老子》在當代仍然有生命力。從積極角度看“隨物賦形”，就是現狀也由水的參與而成，即現狀的形成有我的作用在其中。所謂“境由心造”出處也在這兒。那麼改變現狀的途徑之一，在於改變自己不良的心態和看法，使之符合於當代的正確的社會價值觀。至於“處下不爭”，才能以謙虛的心態接受古今中外的新知和善意為我所用。上文已論及此義，不再展開。
《老子》博大精深，歷代以來被奉為真經、帝王之書、兵書、養身之書，至今影響猶存，不一而足；《老子》在當代國外的影響也不小，2007年吳江先生在《國學潮中說老子》中寫到“最近有人向我們提供，十幾年前美國《紐約時報》評選全人類古往今來十位最重要的作家時，老子名居前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歷史上被翻譯成外文而流傳最廣的著作，《聖經》第一，《道德經》第二。”用世界眼光來看《老子》在當代，更是一個大題目。筆者淺陋，只能從平常讀書看報中偶有所感，積累成一孔之見，草此小文，是為“一瞥”，就此求正于方家。
2009年9月9日草於上海市教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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