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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聖外王”的儒道之辨
也談修身致和乃構建和諧社會之本
范
恩
君
2006年8月7日，季羨林先生與專程看望他祝賀他95歲壽辰的溫家寶總理饒有興趣的談起“和諧”話題，他說：“我們講和諧，不僅要人與人和諧，人與自然和諧，還要人內心和諧。”
可以說，季羨林先生一語中的。人內心的和諧與構建社會和諧有著內在的、有機的聯繫與因果關係。在構建和諧社會的過程中，個人身心和諧是群體乃至全社會達到和諧目標的根本，具有核心的地位。如果修身這個“本”沒有修好，則天下、國家得到治理是不可能的，“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大學》）。所以說,人內心和諧是實現其他和諧的前提，修身致和是構建和諧社會之本。
關於由人的身心和諧達致社會和諧，道家和儒家有許多共識的理念，其中不乏交流共通之處，“內聖外王”即為一個典例。
道教南華真人莊子最早提出“內聖外王”之道，即內具有聖人的才德，對外施行王道,
這被歷代視為修身為政的最高理想。《莊子·天下篇》中說：“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內聖”是人格理想，它表現為：“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外王”是政治理想，它表現為：“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內聖”
與“外王”的統一，是莊子追求的身心和諧、社會和諧的理想境界。而“內聖”是達到“外王”的前提，只有內在的修養達到聖人的境界，才能出來做一番事業，王天下。
“內聖外王”思想被儒家借鑒、改造、利用並發揚，形成了一套嚴整的修養體系。儒家經典《大學》中指出：“古之欲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接著又說：“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強調“修身”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三者共同的“始”和“本”。甚至，《大學》還指出：“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這就是說，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有本有末，又都有終結和開始。因此，知道了“修”、“齊”、“治”、“平”的先後秩序，就是接近了《大學》所弘揚的“道”，也就接近了構建和諧社會的“道”。
對於這一源流，梁啟超先生有著高度而精確的概括，他說：“儒家哲學範圍廣博，概括起來，其功用所在，可以《論語》‘修己安人’一語括之，其學問最高目的，可以《莊子》‘內聖外王’一語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極處，就是內聖。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極處，就是外王。至於條理次第，以《大學》上說得最簡明。所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內聖的功夫；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
不過，修身“內聖”和“外王”的內涵，儒道兩家並不盡相同。大致說來，儒家的“內聖”是從事道德修養，以追求一種崇高的道德境界；其“外王”是從事政治理想的實踐，以建功立業。道家的“內聖”是追求一種超越而自由的精神境界，其“外王”則是要求以出世的精神幹入世的事業。可以說，儒家的理想人格是一種道德人格，代表著人們對至善的追求；而道家的理想人格則是一種逍遙人格，代表著人們對自由的追求。對中國人來說，“內聖外王”的人格結構至少從形式上代表了其實現人生價值的兩個側面，而實質上這兩個側面又是統一的。“內聖”是“外王”的前提，而“外王”又是“內聖”的條件，缺少任何一面，人格形態都不會完美。對完美人格的追求，便形成了一種理想的人生模式。因此可以說，“內聖外王”不僅是古人理想的人格，而且也是古人理想的處世哲學。
在
“內聖外王”的理念中，修身總是被視為第一要務。《大學》主張：“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可見，修身在“修”、“齊”、“治”、“平”或“內聖外王”的實踐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那麼，儒、道兩家主張如何進行修身呢？
在儒家，修身講求遵循《大學》提出的
“三大綱領”：“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明明德”即肯定人類具有靈明的德性，每個人都有責任自覺地加以彰明。人之行善避惡，是內在向善本性的需求，應該自覺地予以肯定和發揚。“親民”即在自己向善的同時，還要幫助其他人去除污染心靈的東西，使他們同樣能夠達到與自己同樣心靈純潔的境界。“至善”即身心和諧，物我統一
，是指人的心靈獲得最大程度的自由，“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達到與自然與事物與社會發展相統一的境界。
至於具體的修身方法，《大學》裏提出“格物”、“
致知”、“
誠意”和“正心”的理念。“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
簡言之，即“格”、“
致”、
“誠”、
“正”。只有研究事物的原理後，才能獲得知識；知識獲得後，意志才能真誠；意志真誠後，心思才能端正；心思端正後，才能修善品性；品性修善後，才能“齊家”、
“治國”、“平天下”，才能為構建社會和諧作出貢獻。
在道教，修身致和則至少通過三個層次來實現：
其一，返樸歸真的生活方式
人生在世，總不斷發生靈與肉的衝突，心靈的精神世界和身體的物質世界不斷地發生矛盾。因而道教追求返樸歸真，主張學道者通過修煉性命，摒棄奢欲和偽性，返歸純樸天真的本性，如同赤子，而與道同一。道教認為，“樸”、“真”是道本質的反映，是人德性的最高境界。所謂“朴”，
《道德經》描述為“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把“赤子”作為“樸”的典範，並在描述“真樸”之士時說：“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渙兮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所謂“真”，《莊子·秋水》篇用形象的比喻來說明：“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為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這裏“天”即天然，“人”即人為，含有妄為的意思。認為順真性，便是自然，違逆常性便是妄為。
返樸返真，先須認識“道”。認識道的人必定通達事理，通達事理的人必定明瞭變化，明瞭變化的人必能求得本真順其自然，真正體認到人的生命存在價值。
返樸歸真，還要清心寡欲。道教並不否認人活在世界上基本的物質需求必須得到滿足。但是，如要身心致和，就不能放任自己的物質欲望。《道德經》第四十六章說：“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針對春秋時人的價值的迷失，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即過分追求感官刺激與享樂，非但無益於人的身心，反易招致傷害。因此欲求得內心和諧，則需“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清心寡欲，去除後天之偽，複歸於嬰兒，複歸於樸素之道。
返樸歸真，還需清靜無為。老子說：“清靜為天下正。”
在老子的宇宙觀中，“清靜”是大自然最早的形態；在其人生觀中，“清靜”意味著寡欲，意味著無為，其所表徵的是一種社會生活方式。就是說人處在一個紛繁蕪雜的社會裏，若能清靜，就會正確地去立身處世，身心和諧。《清靜經》則更直接了當地說：“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不但要“清靜”，而且要“常清靜”，要“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應常靜”就是“清靜”。在經中又叫“真靜”，就是要“心無其心”、“形無其形”、“物無其物”，能夠“唯見於空”，並且“觀空亦空”，最後達到“湛然常寂”，這樣才能夠超越外在的誘惑，回歸到自我，保持平和恬淡的心態。
“無為”作為道教信奉者修身處世的至高境界，可以認為是“內聖外王”之道的同義異構。《老子河上公章句》說：“法道無為，治身則有益精神，治國則有益萬民。”可見“無為”既是修身處世的原則，又是治理國家的政治準則。從修身處世方面來看，“無為”是道教人生哲學的主要原則，也是做到返樸歸真的主要方法。《淮南子·原道訓》中說：“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為者，因物之所為。”所以聖人內修其本質，而不外飾其華表，保養精神，充分發揮他的聰明才智，漠然無為而無不為，淡然無治而無不治。
老子不但提出了“返樸歸真”的思想，還為修道之士指出了“返樸歸真”的修煉方法，即“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在個人生活上，提倡節儉、自然；在社會生活上，提倡和光同塵，挫銳解紛；在政治實踐上，提倡法道無為，為而不爭。這樣，欲望不在內心動盪，心神就能夠端正；心神端正，就能夠內心寧靜；內心寧靜，就能明白事理；明白事理，就能進入空靈的境界；進入空靈，則可以做到無為而無不為了。
後世道教均以返朴歸真作為修身的重要原則和理想，加以繼承發揚。這一取向，在當今社會仍然值得提倡，不僅對於修道者，而且對於各界人士都有普遍的適用性。清靜自守返樸歸真，幫助人們把自我從紛紜的欲望激蕩中解脫出來，轉而關注內心，知足常樂，自在處世。如果大家都能效法聖人之德，更注重精神追求、人際和睦、道德高尚和更接近人本性的生活，社會生活自然更趨和諧。誠如老子所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其二，性命雙修的修煉實踐
與儒家對修心的強調相比，宣導性命雙修、形神相依則是道教獨具的特色。
在道教看來，自然是個大宇宙，人身是個小宇宙，人不但要與自然和諧、與他人和諧，同時自身也要和諧，也就是身與心要平衡、要和諧。意即應當通過同時觀照性命、形神，實現性命雙修，形神俱妙。
性命雙修是修道的一個基本原則。命是指生命，即由形氣構成的具有生命活力的存在物；性指心性，即心神，也就是人的精神意識。“性命雙修”就是要同時進行心理和生理的煉養，使精神生命和生理生命共同健康，達到身心和諧。在修道的方法上，既要使用保養形氣的修命之術，又要使用煉養心神的修性之法；在修道的程式上，則既可以像南宗那樣先命後性，也可以像北宗那樣先性後命，但最終都必須以性命雙修、形神俱妙為依歸。
形神相依即指形體與精神相互依託，相互依存。《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從道教修煉的角度，認為形有先天之形即真形(亦指自然之法身)，有後天之形即外在的體形；神亦有先天之神即元神，有後天之神即識神。先天之形靠修煉而得，後天之形由父精母血凝聚而成。元神與識神在後天形成時同時墜入人胎，合二為一，同居於心。修道之人首先要保護好自己的形體，然後煉就自己的元神與元炁，使元神與元炁混成一片，達到心在炁中而不知，炁包心外而不曉的境界。
“形神之相須，猶有無之相為利用，而不可偏廢。惟形神俱妙，故與道合真。”（宋徽宗注語）
性命雙修、形神俱妙，關鍵在於身心合一，在於進入一種“虛靜”的狀態。也就是使意念靜定下來，由執著於外在物件的分別意識返照內觀，進入無分別的非物件化的意識本源，以使身心失去界限，達到天人合一。元代陳致虛《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注解》卷下稱，“人身一小天地”，將天人關係綜合為天人感應原理。認為宇宙和人是相互交通的，由氣溝通天人間的聯繫，並統一於道。人體、社會、自然是一個互相作用的有機整體，天和人皆合于自然無為之道，道通為一而天人合一。由此也可以看出，人身心的和諧、社會的和諧、自然的和諧是一個統一於道的整體。
不論社會發展到什麼階段，人都是一個生命存在體，是精神與肉體、理性與感性的完美統一，如果把精神和肉體分離或對立起來，只追求精神的幸福，或者只追求肉體的快樂，那就不是完整意義上的生命。參照性命雙修的理念，我們每一個人都應重視修身和修心。只有人自身普遍達到一個和諧美好的狀態，社會才能在整體中找到平衡，從而在差異中實現協調，在紛繁中達到有序，在多樣中趨向統一。
其三，與道合一的仙真追求
道教認為，人生活在宇宙中，站在宇宙的高度看人生修養的目標是“人與天和”、“天人合一”；人又是生活在社會中，從社會的視角看人生修養的目標是“人與人和”、“群己合一”；人最終是生活在自己的生命世界中，從生命的本真看人生修養的目標是“人與己和”、“
性命合一”。人如果能達到自我身心的和諧，人就獲得了生命的自由，其最高境界即得道成仙。道教與道合一的仙真追求，為世人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用以提升生命境界的智慧。
道教認為，從虛無大道中產生人的性命，生命與道的關係是，“道不可見，因生以明之；生不可長，用道以守之。若生亡則道廢，道廢則生亡。生道合一，則長生不死”，即是神仙。道教的神仙多是經過修煉而具有優異功行的傑出人物。《漢書·藝文志》解釋說：“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於其外者”。仙人的特徵是不老不死、神通廣大。而真人則是存養本性、悟得大道的人。仙真信仰均提倡體天人之理，冀求返樸歸真，達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道德經》）；提倡在不斷的善的追求中實現人生的價值，其價值目標在於長生成仙；提倡重人貴生，實現對生命極限的超越，從生命的長度上來講追求長生不死、返老還童，從生命的品質上來講追求逍遙自在、自由幸福。
仙真以至善為生命之美。道教奉善成仙的教義思想就是對“至善”人格的追求。《太平經》中就說人的生命與善惡有因果關係，把生命的長生作為道德修養的最高目標，並通過“天券”、“守戒”、“常陰念為善”等措施使人“忠孝誠信”。《抱樸子內篇·對俗》篇也說：“人欲地仙，當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若有千一百九十九善，而忽複中行一惡，則盡失前善，乃當複更起善數耳。”行善是成仙之本，成仙是行善之果。在行善修仙的進程中，修道者日臻於身心的和諧。
仙真以逍遙自由為生命之美，一方面正如《莊子》的《逍遙遊》和《齊物論》等篇中所說的，神仙已經突破人世間的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破除自我中心，達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進而在天地和萬物的往來中絕對自由；另一方面神仙神通廣大，變化莫測，超越了人自身局限，逍遙自在。在超越身體局限和精神的逍遙中，身心融入與道合一的自由中。
神仙以長生為生命之美。道教重人貴生，而人最可寶貴的是生命，
“生”是天地從道那裏稟受的最大德性。《老子想爾注》直接說：“生，道之別體也”
。“生”就是“道”的體現，主張“學生”，以“守中和之道”。道教面對生老病死的人類生命的局限，積極探尋突破人生局限，追求生命完美的途徑。仙人的生命理想就在於對生命極限的超越。道教早期經典《太平經》對神仙的超人能力和神仙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作了引人入勝的描繪，其中說神仙可以“長存不死，與天相畢”，可以“變化無窮，超淩三界之外，遊浪六和之中。”神仙彌補了人生的種種缺陷，以長生為生命之美。修道者在對生命本真的探求中，完成了自身生命的高度和諧。
道教的仙真信仰對人們建設和諧社會的作用，不在於一種具體的、有限的、狹隘的功利之用，而是一種智慧的借用、人生的妙用。它對於提升人的靈性，健康人的體魄，涵養人的德性，都是有益的。
總之，身心致和既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內容，又是構建和諧社會的必要途徑。儒道對“內聖外王”及其修身處世理想的宣導和信奉，不論其在內涵闡述上的異同，不論其是否同源異流，其對國家的安定、社會的進步、家族的團結和人際的和諧都是極有幫助的。今天我們建設和諧社會，並不拘泥於道家的或儒家的角度去利用傳統文化資源，本文之所以作這樣一個探討，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修身致和的內涵和文源背景，以便在生活和修持中更有效、更全面、更主動地對待和踐履修身致和，從而在和諧社會的建設中完善小我，成就大我。
討論粗陋，但期抛磚引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