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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明忠孝倫理與江右商幫精神
章文煥
緒言
1905年，德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哲學家、歷史學家韋伯（Max
Weber）出版的經典著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以西方羅馬教改革後所產生的新教教義詮釋資本主義產生的原因，受到世界歷史學者和社會學者的普遍關注。香港大學著名歷史學家余因時教授給了很高的評價，他不願意停留在韋伯的認識水準上，根據中國史料於1985年寫出一本《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從中國新禪宗、新道教、新儒家的文化發展，論述明清中國商品經濟發展和商人的倫理賈道，重在闡明徽商的歷史發展，也點到淨明道和江西新儒家個別事例，顯得非常不足。我很早以來，就有撰寫一本萬壽宮與江右商幫著作的願望，正在收集資料，這次有幸應邀參加“道教與經濟社會發展”研討會，抽出其中一部分還不成熟的淺薄見解，草寫這篇簡短論文，抛磚引玉，就教于方家學者。
一、淨明道教的開創和發展
淨明道教由兩晉時期豫章許遜（號許真君、許旌陽）開創，多年來國內外專家學者作了大量的研究，但許遜究竟是何種樣人？淨明道走向如何？並不十分一致。由於韋伯和余因時兩書的問世，迫使我們對上述兩個問題不能不從社會經濟角度重新審視。
1、許遜傳記重撰
由於許遜是一位道教神仙人物，正史無傳，有人說他西域來的摩尼教徒，南昌還有人說他是文人、道士編造附會人物。但他家世來自中原，出生於南昌縣內，有祖母與父母墳墓。我近年查出他在長江流域以至閩浙沿海八個省區有三百多處古跡遺址，民間故事傳說遍地存在，決不是空穴來音，何人捏造。近年筆者又從六朝時期的文人筆記和神仙傳記的輯本之外，找出多篇有關記載，撰成《有關許遜的早期記載》承郭武先生推薦在香港《弘道》2007年第二期刊出，表明許遜同時期的文人道士都知其人其事，因而唐胡慧超撰《洪州西山二十真君內傳》，由來有自。此傳惜已佚失，唐末杜光庭在《墉城集仙錄》中寫出《諶母》、《盱母》等篇，與來自《十二真君傳》的《許真君》、《蘭公》，均在北宋李眆《太平廣記》中刊出，補充六朝零星記載的不足。唐太宗、高宗、武則天、唐玄宗等，均對許遜十分關注，不容許胡慧超偽造杜撰。但唐憲宗十四年，許簡後裔撰出《孝道吳許二真君傳》，天臺山道士王松年編《仙苑編珠》有關許遜記載，確實存在不少紕漏，對人物關係、年代、地點多處記載失實，真偽混雜，矛盾百出，使後來研究者如墜五里霧中，搞亂了四五百年。直到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廣東羅浮山道士白玉蟾來到西山，住白仙嶺近十年，至少三次與玉隆萬壽宮住持吳雲浦、羅適菴、胡止菴等會晤，訂正科儀，主持國醮，廣泛接觸許遜有關史料古跡，終於撰出一部《晉旌陽令許真君實錄正傳》。白玉蟾是全真道南宗第五代傳人，有很深的道教根底，又曾應童子試，具有儒學與佛學修養和詩詞文學天才，他耳聞目睹西山每年的節日廟會，與南朝、西撫及洪瑞各鄉遊神活動以及逍遙山一帶商業興盛實況，並為玉隆宮新修的會仙閣、雲會堂作記，與來自各方面的江湖之士緊密接觸，交換意見，因此這部傳記從許遜家世、服官旌陽，學道諶母，黃堂建祠，誅蟒鎮蛟，為王敦解夢，拔宅升天，以至後來宋徽宗夢見許遜，重修修水旌陽宮與西山玉隆宮等歷史掌故，寫得深入細緻。許遜在旌陽提出“忠孝慈仁忍慎勤儉”的政治倫理，與“忠教廉慎寬裕容忍”八寶垂訓非常完整。特別在傳記中一個個有關誠實守信、遵守契約、非義不取、殷勤待客，不亂抬價的商業教育故事，幾乎成了一部商業《道德經》，而他的誅蟒逐蛟的治水故事，實際成了一部掃除洪水蛟蜃恐怖和打擊江湖水盜，開闢航運商貿的英雄史詩，這篇傳記經明代李鼎刪去了一些升天細節，卻在白玉蟾《修真十書.玉隆集》裏《旌陽許真君傳》與《續許真君傳》中保存下來，並在元代趙道一《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中全文轉載，並加了評語，是一篇比較完整，接近真實的許遜傳記。不僅由宋道升等附以詩詞編出《八十五化錄》，並且經明代國子祭酒，《永慶大典》總裁官胡儼，扼要撰成《許韋二君功德碑》作為南昌鐵柱宮一個名磧，供遊人閱覽，令人耳目一新。
2、淨明道教改革
西山道教最早從吳許西山洪崖山設壇開始，據杜光庭《墉城集仙錄》盱母傳述許吳“居洪崖山築壇宣道，猛既去世，遜即以寶籙真符拯俗救民，遠近宗之。”又在《諶姆》中記載許吳從諶母學道，得曲阜蘭公孝道明王孝道之教，有銅符鐵券、金丹寶經、正一斬邪、三五飛步之術。到唐代胡慧超在洪崖山修道，自言得許吳二君延生煉化，超三元九紀之道，能檄召神靈，驅奮雷雨。均偏于符籙道術；不久施肩吾隱居芭蕉源，自言得許遜五種內丹訣及外丹神方與鐘呂內丹術結合，著《西山群仙會真記》，則偏重丹道功法。北宋出了一部許旌陽述《靈劍子》講內丹氣功，尤重陰隲，教弟子從西山洪崖尋覓魏夫人故居洪崖古跡，即吳許設壇所在，得金錢丹藥，飛符誅魅，將丹道與符籙並提。南宋何真公等創淨明道，托言許遜降臨玉隆萬壽宮，以“忠者廉慎寬裕容忍”八極真銓為基調，因襲靈寶度人經，編出淨明秘法和飛仙度人經法，滿紙玉字靈書，經章符籙。其後又編出靈寶淨明黃素書，將施肩吾的鐘呂丹法，加以黃素真文，三篇靈書，不外元綱流演，念神驅鬼，彰顯銅符鐵券，金丹寶經，三五飛步，正一斬邪道術而已。但這種脫離世俗的神秘法術，只能在民間職業道士中傳授，二百年內度弟子五百人，為民間超度亡靈，消災祈福，一般世俗人士無法理解，更為儒家所難以接受，對社會經濟不起作用。
到了元代，受過多年儒學教育的鄱陽劉玉，隨父由建昌（今永修）遷居新建忠孝鄉（今南昌市灣裏區）離許遜設壇的洪崖山很近，對當年郭璞賦遊仙詩，胡慧超煉丹，張氳隱居，唐建紫清宮等往事瞭若指掌，劉玉於是遷居于許遜設壇之處。洪崖山附近有佛教翠岩寺，不遠處還有一座祀漢代鄧禹的紫陽宮。一條烏井水流過洪崖丹井，溪流中有大量呈黑色礦物組成的花崗岩碎石，當地稱為烏晶，劉玉以此為許遜化身，自稱與張胡郭鄧群仙接對，于元成宗元貞二年（1297）許遜兩次在其居所的後山，即洪崖山頂部紫清山，下凡授以玉真靈寶壇記與中黃八極，使之成為龍沙讖記八百弟子之師，於是到玉隆宮清逸堂傳道，對唐宋以來以符籙和煉丹為內容的何真公淨明道教進行改革，比1517年的馬丁路德（Martin
Lather）反對羅馬教會條規，早220年，其改革的要點被收錄於《淨明忠孝全書》
（1）大忠大孝，一物不欺，一體皆愛，真踐實履，懲忿室欲，提升忠孝行為準則。
（2）摒棄經章符籙，水火修煉，主張“淨明之道不廢人事”，“欲求仙道，先修人道，”鼓勵各行各業的世俗人士積功累德，共修仙道。
（3）三教融合，萬法皆空，一誠為實，化人歸善，上超神民之天，與道合真，以神治心。
與韋伯所謂的新教倫理比較，中國道教沒有《聖徑》中的選民前定論，預定論，天職說，沒有羅馬教一類的禁欲主義，不存在入世苦行，淨明道強調，以忠孝為本，敬天崇道，誠心正念，方寸淨明，積功累德，就可得道成仙。這種改革與張繼禹道長在拙著《萬壽宮》書序中提出的“道俗圖融”、“道德成神”的“生活道教”構想十分接近。它適應了中國社會經濟的歷史發展，讓當時一大批科舉牢籠裏的江西儒生和工商人士看到了淨明道教並非神秘道教，不敢問津，而是呼喚人們大力從事工商世俗事業的真正淨明宗風，因而使得一大批有才學、有道德、有抱負的商業鉅子和領軍人物樂於奉行淨明忠孝教義修建萬壽宮。
二、江右商幫與萬壽宮
什麼叫商幫？商幫指有組織的商人群體。有業緣性的行幫和地緣性的省、府、縣的地方商幫。據甯都魏禧在《日錄雜說》說：“江東稱江左，江西稱江右。蓋自江北視之，江東在左，江西在右。”江右商幫就是在省外經商的江西地方商幫。
1、江右商幫的嶇起
明清江右商幫的興起與元代淨明道教的改革有很大關係。正如韋伯所指出的，還要從整個社會條件和經濟條件加以考慮。例如江西經世致用的儒學傳統，江西工農業發展水準等。首先，元末江西人口膨脹，一躍而居全國人口的 ，達1400萬，不僅高於江、浙，且比兩湖、雲貴川人口總和還多，人多地少。因此明初江西農民隨軍征雲南，留下民屯商屯，隨後掀起“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兩次農業移民浪潮，從中分離產生江右商幫。其次明清政府“海禁”，只留下廣州為唯一貿易海港，使鄱陽湖、贛江成了我國商品出口必經的一條黃金水道，加速江西鄱陽湖和贛江沿岸商業城鎮的發展。海禁迫使閩、粵沿海客家人紛紛適入江西南部以至贛中、贛西北、贛東北邊境山區種植茶、麻、油茶、煙草、甘蔗、藍靛等經濟作物，引種甘薯雜糧，加速了山區制茶、造紙、制煙、制糖、紡織和陶瓷、採礦、造船等手工業和內河航遠的發展，因而擁有瓷器、藥材、紙張、木材、夏布、茶葉、煙草的大量出口商品，需要一個出省貿易的商幫。
2、商建萬壽宮的湧現
隨著城鎮和城市商業的興盛，江西省內那些長期沐浴于淨明忠孝文化、熟悉南昌、西山萬壽宮廟會經濟的地方官員和商矜們紛紛在其縣鄉城鎮建起許真君廟、旌陽祠、萬壽宮，作為商業文化中心，蔚然成風。以產茶葉聞名的修水縣建萬壽宮50多座，盛產竹木的宜豐、贛縣都在30座以上，那些出省的江右商幫，為與各省商幫爭雄鬥勁，同樣在其落腳的所在城鎮興建萬壽宮，作為江西會館，其豪華壯麗，比當年山西的關帝廟（或武聖宮）、陝西的三元宮、福建的天后宮（或媽祖廟）、湖南的禹王宮、廣東的南華宮毫無遜色，自不會差於江南的准提寺、徽州的朱熹祠、四川的川主廟。
3、商幫的萬壽宮街區
江右商幫於其所落腳的省外地區，一般都擁有一條至幾條江西街，相當那時一個新建西山鎮或南昌廣潤門萬壽宮街區，那裏的江西商店既出售瓷器、藥材、紙張、布疋、茶葉、糧食等江西特產，還有食鹽、綢緞、金銀首飾、南北雜貨、印刷書籍、錢莊典當、飯店旅棧。街頭聳立著雄巍的萬壽宮和舉行廟會娛神的豪華戲臺，有定期公選的會首或客長和常設的管理機構，購買了義田、義山、義塜，保有相當可觀、能救濟困難同鄉、捐助社會慈善公益事業的公積金，成了一個四面擴展，商貿繁榮、同鄉密集，友愛和睦的淨明文化社區，萬壽宮就是江右商幫的司令部，淨明文化的燈塔，江西人誠實守信的商業道德得到全社會的公認。
4、商幫萬壽宮的分佈
有人說，“無贛不成商”。又說“那裏有江西人，那裏就有萬壽宮”
，只說到一半，沒有一個具有淨明文化素質又有財力的江右商幫，憑一兩個江西人是建不起一座萬壽宮的。萬壽宮之所以能在全國普通興建是淨明商貿文化傳播的碩果。據筆者前些年調查，江西省內外共建萬壽宮1300多座，省外720座，寫進拙著《萬壽宮》書（2004年華夏出版社出版），經過這幾年繼續查詢，全國共達1450多座，省外實建800座。其分佈空間就是江右商幫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前赴後繼在商業競爭中不斷擴展的軌跡。
（1）堅守兩湖：以漢口、長沙、湘潭、常德為中心在湖北、湖南兩個鄰省建萬壽宮153座。
（2）盤據西南：以重慶、成都、昆明、貴陽為中心，在江西移民集中的貴川、雲南、四川三省城鄉，建萬壽宮551座。
（3）控扼閩廣：以福州、廣州、南寧為中心，跨越武夷山、南嶺在福建、廣東、廣西三省區建萬壽宮31座。
（4）爭雄江南：以南京、蕪湖、蘇州、上海、嘉興、杭州為中心在商業
最發達的蘇南、皖南、浙江建萬壽宮22座。
（5）長驅北上：以北運河為主要商路，揚州、徐州、聊城、濟南、天津為中心在蘇北、皖北、山東、河北。建萬壽宮20座。
（6）進據北京：江西會館最多，由占全國 到14%，多數為府、縣級商幫會館，代表全江西合建的萬壽宮有一、二座。
（7）深入中原：越過桐柏山和大別山脈以鄧州、信陽、商水（周口市）為中心，深入河南建萬壽宮10座。
（8）挺進西北：以西安、蘭州為中心，挺進西北，在陝西、甘肅兩省建萬壽宮7座。
（9）聯合闖關：與江蘇浙江安徽商幫跨渤海、過山海關在遼寧、吉林、長春合建三江會館各一座。
（10）進台出海：明清江右商已進臺灣，1977年捐資建成臺北萬壽宮。又與江浙徽商出海在東南亞和日本長崎、神戶、橫濱合建三江會館，在印尼與各地華商合建中國廟。南昌、豐城商人在新加坡和菲律賓碧瑤獨立建萬壽宮各一座。
三、江西商幫精神境界
江右商幫並非以農補商的小商小販，不存在眼光短淺的小農意識。四百年來出現了不少像泰和“肖百萬”、吉安周扶九、南昌黃文植、撫州湯子教、靖安陳筱梅那樣飽經風雨、百折不撓、賈德商尚、眼光遠大，腰纏萬貫的商業鉅子，在全國亦不多見。老一輩外出的江西商人誠實守信、勤儉創業、生活簡樸、同舟共濟、見義勇為、熱心公益慈善事業，與當地各族民眾和睦相處，融為一體，同各省商幫合作共事，協助當地政府解決面臨困難，這種商幫精神境界和愛國行為值得後來的年青一代記取和宏揚。他們遠離故鄉卻仍然保持對許真君和淨明道教的虔誠信仰及其對故鄉的深厚情結。人們從萬壽宮碑刻和楹聯中仍可窺見一斑。
蘇州雍正萬壽宮碑記：“真君獨以一儒者，躬修至德，道氣淩雲，長蛟降伏，凡屬水鄉，鹹沾過化，存神之妙，其功不在禹下，是蓋純忠孝節義，經濟……垂忠垂孝，萬年綱常之宗”。
嘉慶元年碑文：“旌陽許仙真君，蓋江右忠孝神仙也，而實為江右福星，在省府以及各鎮，莫不建立廟宇，崇祀聖像，凡所以專其誠敬，而鄉人亦隨藉以敘桑梓之義焉。”
貴州鎮遠縣萬壽宮門聯：惠政播旌陽，儒學懋昭東晉；滌源平章水，道法永奠西江。
重慶江津真龍場萬壽宮門聯：玉詔頒來，萬古長留忠孝；金冊渡出，壹家都是神仙。
新加坡江西會館：龍蟠虎踞西山地，保國佑民萬壽宮
餘論
解放後，江右商幫大都就地落籍，萬壽宮被毀或改作學校、糧站、工廠。改革開放後,各地又陸續恢復、重建中。新一代贛商又在全國各城市十分活躍,建省級商會或同鄉會,籌建江西會館。.新老商幫及其後裔如何以萬壽宮為文化紐帶重新整合？正提上議事日程，有望專家學者指教獻策。
江西科技師範學院萬壽宮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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